历史

或许(1 / 2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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杜聿明脚不沾地,一早才去行辕接受蒋总统的训示,又马不停蹄地赶回沈阳剿总司令部听卫立煌面授机宜。阮静秋和当地的几位军医交接了杜聿明的病情和治疗方案,但沈阳此时没有飞机回返徐州,她至少要等到当天晚些时候或转天早上才能走。她徘徊在司令部大院里,在门岗哨兵困惑的注视下走进大楼又走出大楼,始终没有找到她迫切想见的那个身影。说不失落是假的,十几年相识相知,她和他没有主义或路线之争,只有日积月累的情谊和难舍。她不能说破战争的结果与他的命运,更无从预知自己的未来,之所以一路踌躇彷徨,不过是想见他最后一面。可目前看来,他应该不在沈阳,听闻九兵团正在彰武至新立屯一线休整,他此时多半脱不开身。

眼见卫兵们的眼神已很有些怀疑,她不好再徘徊下去,只得转身向外走。而这时候,院里忽然驶出来一辆汽车,廖耀湘在后排降下车窗,意外又疑惑地望向她:“小秋?”

阮静秋惊讶地睁大眼:“你怎么会在沈阳?”

廖耀湘为这古怪的问题愣了一下,旋即笑了:“卫总说杜先生到了,叫我回来开会。现在换我问你,‘你怎么会在沈阳’?”

阮静秋悄悄握住了口袋里的那只络子,抿着唇没有回答。廖耀湘仍有些疑惑,但看出她有话要说,于是向她招手道:“上车吧。”

前座的敬副官早在上回风波中就瞧出了两人之间的不寻常,于是悄悄告诉司机,叫他开去河边公园等人少僻静的地方。司机则一路目不斜视,车子停稳后,阮静秋左右一瞧,不由哑然失笑:这么巧,她又回到了长沼公园,只是身边说话的人从杜聿明变成了廖耀湘。两人沿湖走了几步,廖耀湘确认周围没有他人,转头问她:“现在可以说了。是有什么要紧事么?”

阮静秋感到自己的脑袋又突突跳动着痛了起来。她暗中攥紧手掌,心想,横竖都是要痛,区别无非是痛在脑袋还是痛在心里。不论那个阻止她干涉历史的外力究竟是否存在,只要它不能当场使她毙命,她今日就必定要把这番话说出口。她上前了一步,与以往的交流相比,两人之间的距离变得很近。廖耀湘似乎察觉到了她的意图,一度试图打断:“小秋——”

劝阻的话还没有出口,阮静秋就先一步问:“对你来说,这件事真的没有其他选择吗?”

这句话才说完,她的脑袋里便像凿进了一枚铁钉,疼得她忍不住打了个哆嗦。疼痛使得她的双眼泛红,眼眶含泪,廖耀湘见她神情苦痛,不忍再开口打断,只神情复杂地望着她。

阮静秋咬着牙,竭力抵抗着直往骨头里钻的剧痛。她颤着声音说:“我知道报纸上所写的那些都是假话。锦州就要完了,长春朝不保夕,就算九兵团能撤出东北,可然后呢?”

廖耀湘眉头紧皱。

阮静秋艰难地向他挪近了一步。即便对于故交好友来说,两人此时也已经近得过了头,再多一寸就要撞上对方的鼻尖。她断续地抽着气,压低了声音,既像在抽泣,又像在恳求那样,接着说道:“我也知道这对你来说太难了,可另一条路或许才是生门!现在一切还来得及,只要你肯选择,一切或许还有希望!”

“没有这样的‘或许’。”廖耀湘斩钉截铁地说。他面色阴沉,但并没有发怒,而是抬起双手,握紧了她的臂弯。“我了解你的为人,因此可以不追究这话的来由。”他强调道,“但除我之外,这话再不要说给第三个人听了,即使是杜先生和邱司令也不行——否则你就要大祸临头。”语罢,又用力地晃了晃她,“记住没有?”

她的脑袋就快要被凿碎了,沉寂已久的虫蝇们又在她耳旁活跃起来,高一声低一声地不住尖啸。“你们全是一样的!”她泪流满面,哭着叫道,“杜先生、邱长官、戴师长,还有你——你们统统都一样!旁人满心想着明哲保身、荣华富贵,只有你们一个个前赴后继往南墙上撞!”她反手抓紧了他,“你还记得你在巴黎对我说的话吗?如今的国民党与那时已完全不同了,可你的向往、你的抱负、你的理想还在,或许在另一条路上,它们还有实现的可能!为一个腐朽破败的政党白白牺牲,这样真的值得吗?”

廖耀湘定定地看着她。“是。”他仍旧很平静,也很坚决,“你说得对,我们是一样的——即便你用同样的问题去问,他们也会给出相同的回答,这是我们的选择。即使结果未必尽如人意,至少无愧于心,无愧于天。”

这句由她在入缅远征失利后,在英国人的伤兵营地里用于安慰他的、被她从现代的某部电视剧里擅自拿来的话,如今又全盘奉还给了她。她泪眼朦胧,但又无比清晰地看见了他的眼睛,从那双瞳孔中看到了辽西战场近在咫尺的溃败,也看到了他无可挽回的命运。此时此刻,她终于意识到,她所知道的这一切,他自己也早就预料到了,可他还是如此选择——落子无悔,绝不回头。

她再没有什么话能说动他了。即便现在告诉他,面前的这个阮静秋来自数十年以后的未来,早就清楚地知道这些战争的结局和每个人的命运也同样于事无补,而所谓的荣誉与名声对他来说更是不值一提。她早该想到的,从看着五军走进野人山的那天起,她就注定要与这些人一个一个道别,可人非草木,道别又谈何容易。

理智的判断与历史的记载告诉她,这场战争将带来东北全境的解放和农民百姓的新生活,是件再好不过的事情;可她又无法控制自己这样难过、这样痛苦、这样不甘心看他就此徒劳无谓地牺牲。此时此刻,她甚至也说不清是脑袋里的那颗铁钉正要撬开她的头骨,还是肚腹里有把尖刀正搅得她肝肠寸断,唯有浑身颤抖着望他,眼泪大颗大颗地滑落。敬副官远远走近了几步,低声提醒他的长官,他们该赶回九兵团去了。廖耀湘应声,而后叹一口气,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:“我得走了。你——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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